元惠宗至正十一年(公元年),江苏真州人(今:仪征),有一个叫崔英的书生,因祖上在元朝有爵位,受庇荫补官,实授温州永嘉县尉。于是,他挑选一个黄道吉日,携新婚妻子一同前去赴任。
崔英夫妇途经苏州,停船稍作歇息,吩咐家仆买来祭祀用品,走访苏州名山并拜祭山君。几日后,崔英回到船舱,让家仆摆上金银打造的碗筷与妻子王氏小酌。
此时的元廷已经风雨飘摇,各地义军揭竿而起,州府都不太平,时常发生盗匪杀人越货的事情。此时,船夫见崔英所用碗筷皆是金银打造,心里动了歪念,趁着崔英酣睡之际,破门而入,将他拖拽到船头,伙同长子将崔英丢入河中溺死。
崔英此次赴任同行的都是女眷,众人见家主被害吓得惊慌失措,船夫与儿子对视后,面露凶光,两人将船上除了崔英妻子王氏以外的人,尽数杀害,并将尸首沉入河中毁尸灭迹。
王氏见丈夫遇害痛不欲生,想寻死免遭侮辱,船夫及时拦住了想跳河的王氏,对她说道:“我已经知晓你和崔县尉的身份,如果你敢寻死,我立刻马不停蹄寻到你们的故乡,然后杀死你们的亲人。”
王氏听闻船夫的威胁后,果然不在挣扎,只是趴在地上抽泣,船夫对王氏说:“你知道我为何不杀你吗?我想让你做我的二儿媳,你面相好生养,一定可以为我顾家生下带把的,延续香火。此刻我二儿子正在外地,约摸一二月就会回来,到时候拜堂成亲后,你与我就是自家人。”
说罢,将王氏捆住手脚扔到船底,又让大儿子清洗船上血渍,他来到崔英等人所住的船舱,将贵重物品全部打包搬走。
王氏虽然是弱女子,但身在乱世都不是白莲花,她只得假装顺从,不在寻死觅活,并主动承担船上的记账工作。船夫和大儿子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人,在王氏的帮助下,所赚银两比平时多了好几倍。船夫对外宣称王氏是新儿媳,在外人看来,船夫二儿子真是走了桃花运,娶了一个贤惠又漂亮的娘子。
至此,王氏假意认命似的,尽心尽力帮助船夫父子,渐渐的船夫放松了防备,允许王氏随意进出船上的任何地方,只是不允许她下船。
这一天,船夫找到正在洗衣服的王氏,高兴地对她说:“我二儿子来信了,他八月十六就可以与我们汇合,我翻了皇历,那天正好宜婚嫁,我决定了,你们当天就结婚。”
王氏心中惊愕,可是面上只能露出假意的微笑,船夫见后满意地离开。王氏思忖道:“我得赶紧逃走,否则就来不及了。”
白驹过隙,到了中秋这天,船夫将船停靠在岸边渡口,约了一些人来船上喝酒,席间王氏频繁给众人倒酒,这场宴席喝到子时,众人尽兴而归。船夫父子也都喝得酩酊大醉,王氏熟门熟路来到船夫的卧室,不费吹灰之力,从他身上盗取船门钥匙,于是打开舱门趁夜逃跑。
虽然王氏早已计划逃跑,奈何此处渡口她是第一次跟随船夫而来,下船之后,慌不择路竟然跑进了一片芦苇荡里,人进去之后,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。
王氏害怕船夫追来,于是瞅准一个方向竭力跑去。她忍着腹部岔气的疼痛,愣是跑了二里路,此刻,东方天际浮起一片鱼肚白,她跑出芦苇荡,走进竹林,片刻之后,远处天幕中升起炊烟,应该是农家在做早饭了。
穿过竹林,就见一座高墙大院的府邸,大门紧闭。王氏心喜,遂上前投奔。刚走上几步台阶,就听见木鱼和诵经的声音,片刻之后,大门打开后,一位拿着扫帚的尼姑从里面出来,原来这是一座尼姑庵。尼姑见王氏一身狼狈,问道:“你是何人?来此地有何事?”
王氏遭遇大变,见多了肮脏丑事,此刻她不敢说真话,于是撒谎道:“我是真州人,家里发生了变故,母亲临终前让我前去浙江投奔当官的舅舅。结果,舅母不慈,将我许配给永嘉都尉崔英做小妾,没想到我命运多舛,大娘嫉妒我受到夫君青睐,趁他外出办案之际,将我卖到画舫做妓,我不甘心受辱,趁老鸨酣睡偷跑出来,慌不择路才来到此地。”
说者无心,听者落泪,这知客也是苦命的女人,听王氏遭遇后感同身受,潸然泪下,将她带进庵里,将王氏的遭遇告诉了庵主。
庵主听完一番话后,拿起念珠口宣佛号,对王氏说道:“王施主,今后有何打算?”王氏没有回答,只是摇头抽泣,庵主接着说道:“既然你已经从画舫逃出,自然是不愿意再回去,你在世上又无亲人,想要立足实在太难,不如你抛去情爱,披上僧衣,就此入我空门算了。庵中虽然清贫,但是有禅床清灯作伴,好过你做人妾室,低三下四看人脸色自在。”
尼姑庵中只有两位60多岁的老尼姑,其余五人均是杂役。此处人迹罕见,飞鸟游鱼为邻,甚在清静,王氏此刻五味杂陈,她娘家在大都(北京),离此地甚远,又正逢乱世,她一个弱女子,身上的通关文牒都被船夫抢走,她恐怕连村口都没出去,就会被元兵当作奸细砍头。
王氏思忖道:“想来我只能暂时出家,待来日从长计议了。”于是王氏在尼姑庵出家,法号慧圆。
王氏本就是大家闺秀,能书会画,未出嫁之前就看过佛经,加上此时,她遭遇劫难,苦练心智,很快就把庵中佛经看完。王氏善书小楷,佛经存放多年很多纸张已经破损,于是王氏每日早课过后,就在房里抄佛经,从未踏出尼姑庵半步。
庵主见王氏刻苦钻研,有意培养她做下任庵主,于是将事务都交给她打理。王氏本就是崔家主母,管理事务娴熟,庵里众人对她都很信赖。
一年后,尼姑庵做了一场水陆道场,各地的信徒都来庵里用斋饭,第二天,有一位信徒送来一幅《芙蓉图》,恰好被王氏发现。她心中诧异,这幅画乃是丈夫崔英所绘,在画不起眼的地方有一枚私章印,正是当年王氏帮崔英盖的。
王氏找到知客询问这是何人送来的画?知客回话道:“他叫顾阿秀,父兄都是做跑船生意的,近年来生意很好,听说他们父子在河上杀人越货专抢客商,均是道听途说也不知真假。”
“原来这人就是船夫的二儿子!”王氏思忖道,她又继续问道:“顾施主经常会来庵中吗?”知客摇头道:“昨日凑巧是他母亲的忌日,这才来庵里,平时他很少来。”
王氏有些意兴阑珊,遂拿起笔在屏上题了一首《临江仙》:
少日风流张蔽笔,写生不数黄筌,
芙蓉画出最鲜艳。岂知娇艳色,
翻抱死生冤。
粉绘清凉疑幻质,只今流落谁怜?
素屏寂寞伴枯禅。今生缘已断,
愿结再生缘。
庵里的人都不知道,这首诗里的真正意思,庵主怕王氏还在留恋红尘,不愿安心修禅,想找个时间开导弟子。
这一日,县里有一个叫郭庆春的书生路过尼姑庵,听说这里的斋饭很好吃,就花钱吃了一顿饭。临走时,发现了王氏所题诗的屏风,觉得《芙蓉图》精美,遂高价将两样东西买下,庵主害怕王氏睹物思人,正好借此机会将两样东西卖了,断了王氏的念想。
可怜庵主至今还以为王氏只是一位被大娘卖到画舫的小妾,担心她贪图夫家富贵,想继续回去做妾。却不知王氏乃是崔英正儿八经,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子。
王氏见屏风被卖也没有生气,继续在房里抄经书,这才让庵主真正放心。另一边,郭庆春得知御史大夫高纳麟告老还乡隐居在苏州,有心想巴结。得知高御史喜欢收集书画,于是便将《芙蓉图》送给高御史。
果然,高御史见到《芙蓉图》很喜欢,将他特意挂在内馆,郭庆春走后不久,门外就有人在叫卖字画。郭御史出门叫住卖画人,让他拿一幅字来看。
高御史本就是酷爱书法之人,只见字帖笔法像极了唐代书法家怀素所写的“狂草”,气势磅礴,又不会显得很唐突。高御史问道:“这字是谁写的?我想和他见一面。”
卖字画的人作揖道:“正是在下所写。”高御史见卖字人不像是普通人,虽然穿着不合身的衣服,可是脸上和手上却是干干净净,根本不像一个走街串巷卖字画为生的人。高御史久居上位,自然看出其中端倪,冷声道:“你到底是何人?莫非你是朝廷的密探?”
这人露出苦笑道:“我叫崔英,是真州人,我受庇荫补官,实授温州永嘉县尉。在赴任途中,不自慎重在外露财,船夫杀人越货将我丢入河里,幸好水流不急,我又懂些水性,游到岸边被一户好心人救起。他见我浑身湿透,让我换上干净衣物,他得知的遭遇后,给我盘缠上路,让我赶紧去报官,我知道他是担心被我牵连。”
就这样,崔英沿途问路,终于来到平江,他将遭遇告诉了县令,可是县令昏聩,只是让崔英回去等消息。这一等就是一年,期间崔英也在找寻妻子的下落。为了赚钱养活自个,他摆摊代人写家信,卖字画为生,勉强混个温饱。
高御史闻言非常怜悯崔英的遭遇,于是说道:“你既然要等平江知县缉拿凶手,这期间不如到我府上做个西席,教我几个孙子写字如何?”
崔英没想到碰运气来此地卖字,竟然得了一份美差,不仅解决了温饱,还有住宿的地方。”他拜谢高御史后同意留在府上,于是他跟着郭御史进了屋子。
高御史让崔英在堂上稍等,他让仆人带孙子出来见老师。崔英借此机会,在大堂上欣赏高御史收藏的字画,他猛然看到悬挂着的芙蓉图,潸然泪下,高御史惊愕问道:“崔先生为何哭泣?”崔英哽咽道:“这幅图上所题字迹乃是我妻子王氏的,我原以为她已经遇害了,没想到她还活着。”
高御史问道:“你凭何断定此字迹是尊夫人的?”崔英指着“笔”字说道:“我妻子有个坏习惯,写这个“笔”字时,老是将“毛”写成“丢”。”
高御史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个笔误,他说道:“天可怜见,让你夫妻有缘相见。既然如此,我愿意出手帮你缉拿凶手,但是在此期间,你不可以节外生枝,一定要保密,免得打草惊蛇。”
崔英有些疑惑,他只当高御史只是富商,高御史说明了真实身份。崔英闻言后才后知后觉,高御史将崔英安置在偏方居住,对外称找了一位西席。
翌日,郭御史让人找来郭庆春问道:“你这《芙蓉图》从何而来?”郭庆春善于察言观色,见郭御史一改昨日温和的样子,此时说话让人如坠冰窖,于是老实说道:“回郭大人的话,学生是从尼姑庵里买来的。”
高御史又问尼姑庵所在何处?又是何人所卖?郭庆春如数回答。郭御史思忖道:“看来郭庆春没有参与谋害崔英一案中,是偶然得到这幅画。”于是,高御史又恢复了温和的笑脸,这让郭庆春理解什么叫伴君如伴虎,这京城大官的心思真让人难懂。
郭庆春走后,高御史遣人拿名帖去尼姑庵拜访庵主,询问《芙蓉图》的出处,庵主回答道:“这画是本县顾阿秀捐舍到本庵,至于画上题诗乃是我的弟子慧圆。”
派遣之人将原话告诉了高御史,庵主和郭庆春所说一致,看来可以排出尼姑庵的嫌疑,这慧圆很有可能就是崔英的妻室。翌日,高御史又派人去找庵主,对她说:“家主夫人礼佛,有一些地方不明白,听闻庵里的慧圆师傅,日夜抄写佛经,想来定是聪慧的,所以,我家夫人让我请慧圆师傅来府上传道释惑。”
庵主将此事告诉了王氏,并且告诉她,这家主人乃是御史大夫,王氏闻言觉得这是一个报仇的机会,欣然同意了前往高府。于是,在高家仆人的陪同下上了马车。
王氏被接入府中之后,高御史让她和夫人同住,并借此机会对她的身份进行甄别。高夫人慈爱,对王氏的遭遇很同情,于是问道:“慧圆大师与我有缘,你像极了我一位远方亲戚的女儿,敢问慧圆大师出家前姓甚名谁?是哪里人士?”
王氏长叹一声,说道:“不敢欺瞒夫人,我乃大都人士,我的夫君是永嘉县尉崔英。我随夫君赴任途中,遭遇顾氏父子劫杀,使得我家破人亡,天地间无处容身,只得遁入空门,苟活至今。”
说完这番话后,王氏跪在地上哭着说:“我知高御史,为官清廉,请夫人将我引荐给高大人,我想祈求高大人,为我夫君沉冤昭雪,惩治顾氏父子,还朗朗乾坤一个真相。”
高夫人连忙扶起王氏,安抚她的情绪,让她暂时住在后院。王氏一年来担惊受怕,此刻将内心托付以后,竟然病倒,郎中开了一剂药,王氏喝完以后在床上酣睡。
于是,高夫人来到书房,将与王氏的对话如数告诉了丈夫。年近古稀的高御史本不想插手元廷事务,只想告老还乡之后颐养天年,结果让他碰到了如此奇案,可恨地方官员昏聩,凶手就在眼前却视而不见。
高御史心中断定,这平江路知县与顾氏父子有瓜葛。他虽是过江龙可也怕地头蛇,如今元廷疲于应付义军,地方官握有生杀大权,他不敢肆意冒险,不但救不了崔英夫妇,还会连累高家满门,他让夫人转告王氏,让她还俗,蓄起头发等待时机。
就这样,崔英夫妇虽然都在高家,可被一墙之隔,不得相见。
没过多久这个时机终于来了,监察御史薛理巡查到了苏州,他代天巡狩地方,有先斩后凑的权利。
薛理曾经是高御史的下属,高御史对他有提拔之恩,于是找了借口,命人请他到府上相聚。薛理到了以后,高御史开诚布公的将崔英的案子说了出来,薛理听后很愤怒,说道:“高老,你放心。这件案子本官亲自督查,大好河山就是被这些昏官弄丢的,此次我代天巡狩就是为了惩治这些人。”
薛理出了高家之后,从崔英口里得知一个线索。顾氏家眷都住在一个临近渡口的村里,于是薛理让人埋伏在村外。功夫不负有心人。在第三天,顾氏父子三人齐聚村庄,薛理一声令下,将三人抓获,从他们家中搜出大量的金银,其中就崔英的任命文书。
顾氏三人被五花大绑押到县衙,他们本想抵赖,可崔英穿上县尉官袍站在大堂上的出现,让父子三人彻底打消了抵赖的想法。他们对罪行供认不讳,在薛理的反复审问犯人,他们三人还交代,在船上劫杀客商后要将三成所得财物交给平江县令,用来当作庇护的筹码。
顾氏父子三人近两年来,在河上作恶三十余起,被害人多达80人。被害人都是一些客商,他们家属无从寻找遗骸,索告无门,只能当作失踪案处理。
最后,顾氏三人所犯“大逆”之罪,被凌迟处死,平江县令包庇罪犯被革职,薛理知道此人在大都有靠山,遂不经报批,使用先斩后奏的权力,让人斩了他。薛理为此得罪大都权贵,他愤而辞官归隐。
这都是后话,话说崔英来到狱中,向顾船夫问妻子下落,船夫如实说道:“至正十一年的中秋节那日,您的夫人将我们灌醉,盗走钥匙开舱门逃走后就一直下落不明,知县也派人在各大要路上去抓她,但是她都没出现,好像人间蒸发一样,我们也不得而知她的下落。”
崔英闻言失魂落魄,他向高御史赐行,后者问言,有心想考验一下崔英,说道:“既然崔县尉已经沉冤昭雪,正值青春壮年,不如再择一位女子为妻,好为你崔家延续子嗣。”
崔英有些生气,说道:“高御史,我敬你是长辈,才对您恭顺。可您再说这些话,我定要和你掰扯一二。”
高御史笑道:“此话怎讲?”崔英怒道:“我妻室王氏,因我的缘故下落不明,我怎么可以弃她而去,另娶她人?我定当找她一辈子,如若不然,我还算个男人吗?”
高御史听完后很感动,于是向崔英赔礼道歉道:“崔县尉,请恕罪,是老朽说错话了,还请你原谅我。明日我设宴谢罪,你定要来参加,届时,我告诉你一个喜讯。”
翌日,府上高朋满座,高御史端起酒杯说道:“如今恶贼伏法,还州县太平,我今日有一喜讯告诉大家,我要将义女许配给永嘉县尉崔英。”
崔英闻言气的七窍生烟,他刚要拂袖而去,就见后院丫鬟拥戴一位貌美女子出来,崔英定睛看去,这女子竟是失散一年的王氏。
夫妇两人相拥而泣,崔英这才知道,高御史收了王氏做义女。高御史说道:“崔英你很好,都说贫贱夫妻见真情,你和小女经历此事以后,望你们日后多珍惜彼此,天可怜见,不是每次都能像此次化险为夷。”
翌日,崔英携王氏前往永嘉县赴任,三年后,崔英不愿意尸位素餐,愤而辞官,回乡途经苏州,听闻高御史病故,两人悲痛欲绝,于是两人在苏州定居,赡养高夫人。老夫人一生行善,卒于洪武十一年(年)。
本故事改编明代李东阳所著《芙蓉屏记》,讲述县尉带着妻子赴任途中,不慎露财,贪婪的船夫杀人越货后发生的故事。
本则故事的寓意:
崔英外出时太招摇,在外面用金银打造的碗筷,很容易引得贼人惦记,所以,我们外出时,首先要时刻保持警惕,将门窗关好,确认安全后再入睡。同时,贵重财物品不要外露,以防被宵小盯上。
防人之心不可无,害人之心不可有。